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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3年12月1日 星期日

梵高「哀傷」之戀

1882 粉筆素描

        除了那些不喜歡畫人物的畫家外,人們在欣賞畫家的作品之餘,或會從他們筆下的人物裏,揣摩有關的事蹟。對畫家的戀愛史,更基於藝術家總會多帶點浪漫色彩,其神秘性亦較令人感到興趣。不過,藉此引發出研究畫家的生平、創作元素及精神,也就是很好的瞭解藝術的方法,對藝術品能有更深入的體會。
        梵高的作品裏,厚重的油彩,層疊細密的筆觸,處處都令人感受到他底內心熱情澎湃,一股永遠渴求的奔放衝動,既溫柔而激情不安的一顆心,透過他手中的筆,焦灼急速地展露在每一幅畫上。這般熱烈的作品,使他周圍的人吃驚,保守的眼光接受不了;而這個漠視旁人,叛逆地追求理想和愛的熱情畫家,就更連親友都為之困擾,覺得無法理解。如此性情的一個畫家,偏因為把這過份熱切的真情,一次又一次地放到無緣者的身上,徒惹哀傷。惟一的安慰,是畫家為此而繪下一張張珍貴的畫作,我們有幸得以細意品味。
        這裏,一幅簡明深刻的素描《哀傷》,充滿力量的線條,可感到梵高當時那份熱烈的自信。模特兒的體態佈局,表現了他在繪畫過程中,是進入了極完美的掌握狀態,醞釀的技巧,純熟流露,樸拙真摯。而美麗的《哀傷》,也開展了梵高的一段哀傷之戀。
        18821月,梵高在海牙,孤獨的他,剛經歷了愛情被拒的痛苦失落,又與父親鬧翻,離開家庭。這時,他遇上了一個被棄的孕婦,身邊還帶著一個小女孩。善良的梵高,也許基於同情,或正如他所解釋,是一種自覺的教養,一種男子氣慨,他要保護她們。而事實上,也為了填補生活與感情的空虛寂寞。在他寫給他的弟弟西奧的信中說:「今冬我邂逅一個孕婦,懷中小孩的父親遺棄了她。在冬天裏必須徘徊街頭掙錢糊口,你瞭解那是甚麼一回事吧!我請她當模特兒,和她工作了一整個冬天。我無法付她一位模特兒的全薪,但付得起她的房租,感謝上帝,我讓她分享我僅有的麵包,免受飢寒之苦。我開始了新生活……
        梵高以這個婦人為模特兒,創作了一張粉筆素描,他興奮地寫信給西奧:「今天我寄了一張素描給你……去年夏天你拿米勒的巨型木刻畫《牧羊女》給我看,當時我心想:單單一條線表現了那麼多豐富的東西啊!我不以為自己能如米勒一樣,但我設法在這人物裏加入一點感情。願你喜歡這張素描,我自認為《哀傷》是我迄今畫過的人物中最好的,因此我想應該送給你。」《哀傷》的確是一張動人的素描,正如梵高所說,因為他加入了感情,而且,他更要強調那極其憐憫的激動,把“SORROW”(哀傷)的文字也給寫在畫面上。
        梵高在這個女人身上,投進了愛的熱誠和幻想。「……接近一月末時,我發現了克麗斯汀(Clasina Maria Hoornik),之前我感覺我的愛情已經寂滅了,可是死亡之後便是一次再生呀!」「這女子變得溫柔有如一隻馴良的鴿子……並對我說:『我曉得你沒有錢,但我將忍受一切,我這麼依戀你,我不能再度孤獨。』她無疑是真心的,因此我在她面前除掉我戴了這麼久的、近乎粗魯的、有所保留的面具。……我欣賞她的是,她不向我撒嬌賣俏,她靜靜做自己的事,節儉,欣然適應環境,願意學習,因此可以幫助我的工作。我比別人更瞭解她,她有許多令人不快的性格。可能身體不適,她的言辭會非常惡劣,但我寧要她言辭不美而不失善良……她也瞭解我的脾氣,若我為了擺姿勢或其他事激動起來,她知道如何接受,不去挑彼此的過錯,這好像是我們的默契。她不再漂亮、不再年輕、不再嫵媚、不再愚蠢──那正是她對我有用處的理由。擺姿勢對她而言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,然而她一天比一天學得更好,我擁有一位好模特兒,所以我的素描進步了。
        他全心全意地去愛,承受一切缺點與遺憾。可是,這個愛情,從一開始便已註定了悲劇性的過程和結局。他既明瞭種種苦澀的必然,但卻是如此勇敢地去面對,絕不肯逃避或妥協。他在給西奧的信中坦言:「我若告訴你有關她頗為幽暗的事情,乃是因為我想一開始便說明我並非站在玫瑰園中,而是在現實中,我又不想事先有傷感性的顧慮。關於戀愛之事,我的意思是當一個人坐在病床邊,有時口袋裏連一分錢也沒有,這時就最能感受愛的滋味。那不是在春天裏採集草莓;泰半日子是陰灰黝暗的。但一個人在那股陰沉裏,能學得一些新東西。西奧,我打算跟這位女子結婚,我要經歷家庭生活的喜樂與哀愁,以便從我親身體驗中來描繪它。」「如今我要腳踏實地前進,只要我們能夠結婚,所面臨的將是拮据的生活。漸漸地我會賺夠她和我共同維生的錢……我已經三十歲了,而她三十二歲,我們不再是小孩了。
        他對愛情的未來是如此熱烈的冀望著。「當我和席恩Sien是梵高在信中給克麗斯汀的稱呼)在一起時,我有家的溫馨感……她和我那幽暗的過去所留下的影子,仿佛是威脅我們的惡魔,我們將終生與之對抗。」「我能夠給她一些實際的支持,這同時也是使我浮而不溺的一股力量……席恩和我的情愫是真實的,當你來時,你將進入一個令你滿意的氛圍──一個新畫室,一個積極成長中的家庭,一個根植於現實生活、擺著搖籃與嬰兒用高椅子的畫室……它即將製造出更多更多的素描來。」
        西奧的妻子,喬安娜·梵高‧波格著作《追憶文生·梵高》文中講述當時梵高父親及家庭,對梵高這段愛情的極端反應:「父親在寫給西奧的信中說,希望那位所謂的模特兒不會傷害他……」「父親沒說錯,文生不能孤獨,他需要妻兒,然而他所愛的第一個女人拒絕了他,他又讓一個不快樂的女人和不是自己的孩子闖進他的生活。」而這位梵高的女人,在喬安娜的筆下,被形容得十分不堪:「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是個魯莽、目不識丁、滿臉瘡疤的女人,語出粗鄙,心眼又壞,抽煙酗酒,她把文生拖進她家庭的陰謀中……她故作姿態討文生歡心。」喬安娜更認為梵高假裝很快樂,並痛惜他這份寶貴的愛是被糟蹋了。
        然而,梵高仍耐心的去愛,並竭力地對抗著貧窮,甚至將僅有的一片麵包也分給女人和小孩,自己空虛著身子去努力繪畫。他寫道:「如果恐怖的命運必將來臨,但願,丟掉我的腦袋。可是,我實在丟不起,因我急需它來繪畫。」這時,他又沉在創作裏面。1882年11月,他完成了兩幅素描,其中一張是尺寸較大的《哀傷》,依他的描述:「只有人物,不加任何背景,姿勢稍微改變了;人物的頭髮垂到肩上,部份做成辮子狀;人體部份畫得更仔細。」繪畫與現實生活,對梵高的一生,盡是愛與折磨。但越是處於衰竭邊緣,畫家的鬥志竟是超乎常人的頑強。他說:「素描成為我的一腔熱情,我越發沉迷其中。我對未來沒有大計劃;當我感到渴求無憂無慮的生活,渴求順心順意的慾望自我內心升起的片刻,每次我總可憐地回到苦困裏,回到充滿艱辛的生活之中,心想:也許如此更好,我會從中學得更多,而且有所進步。這不至於是一條會半途毀滅的道路,我只希望苦困不會變得太難以忍受,我自信將賺得足夠的錢來維持生活,雖不會奢華,但至少是能吃自給的那口麵包的人。」
      
1882年 11月《哀傷》
        那女人,克麗斯汀,受著梵高犧牲式的眷顧。她分娩後,梵高更體貼入微,把嬰兒視同己出,又尋覓新居所,一片欣慰的心情。但另一方面,梵高被各方親友鄙視,他的畫家朋友,連他的畫作也不瞟一眼,無人再造訪他,幾乎沒能在海牙立足,只有西奧的瞭解和支援。不過,他總仍向好的一面想看:「我時而後悔那女人對書籍或藝術都不瞭解。可是我卻仍然如許依附她,這豈不證明了我們感情的真摯嗎?或許她以後會學習,使我們的關係更堅固,但目前她被小孩纏住了。」
        對於愛情,他有很理智的觀點:「愛情正如自然萬物,確有凋萎與萌發,但沒有一樣東西全然死滅。有退潮與漲潮,但海洋依然是海洋。不管是對一個女人或藝術的愛情,都有倦累虛弱的時候。我不僅把愛情當做是一種感覺,更是一種行動,因此它需求發揮與活動,而精疲力竭正是其結果。」「有的人認為愛情使人不清晰思想,我相信他們錯了,因為人經歷愛的時候,思想非常清楚,也更活潑。那種差別,好比一盞未點燃的和一盞正燃著的燈之間的不同。燈擺放在那兒,而且是盞好燈,如今讓它散發光亮,這才是它的真正功能。愛情使一個人更平靜地面對許多事,而他便更適宜去進行自己的工作了。」
        其後的信簡中,他熱烈地討論作畫,似乎將一切都投注在藝術裏,關於家庭生活,已很少提及了。18832月,虛弱抱病,他沉痛的寫道:「過度用功之後的鬱悶,多麼悽慘!生命轉成洗碗水的顏色,變得像是一堆灰燼。一個人處於此種日子裏,總希望有個朋友來陪伴;那或可以令沉重的霧氣消散。」
        1883年夏天,喬安娜的追憶裏描述:「西奧往海牙探望文生,眼見當時的情景──沒有幾件傢具,每件都很破舊,文生債務纏身。那女人既然不能適應規律的生活,西奧勸文生讓她自行決定。她自己也察覺到不能再這樣下去,文生繪畫需要很多錢,所剩的不夠養活她和孩子們,她已經和她的母親計劃另行謀生。文生也覺得西奧所言不錯,亦希望改變環境,自由自在地前往工作呼喚他的地方。最後,他還護著她,為她的過失找藉口:『她從來不知甚麼是好的?如何能變好呢?』
        這段同居生活,終於走向了的尾聲。在梵高的信裏,我們可以一點點地瞭解這段戀情的傷痛關鍵。
        「米齊列說得對:『女人是禍水。』……她的神經系統十分過敏,最危險的是,她可能再陷入以前的錯誤裏,使我受著嚴重的困擾。她的脾氣時而壞到連我也無法忍受,暴烈而惡作劇。不瞞你說,有時我真是頹喪極了,她只於事情過後告訴我:『這種時候,我自己也不知道在做甚麼。』」
        「時而會有危機產生,尤其當我冒險批評她的錯處,然而她更應予改善的是性格上的缺點——疏忽與不關心,欠缺活力與能力——唉!數不清哪!一切一切都有同一根源:低劣的教育,多年來的錯誤人生觀,壞同伴的邪惡影響。還有可能是別的嗎?
        「我秘密地告訴你這件事,並非由於心灰意冷,而是希望你瞭解生命對我而言,豈是一個玫瑰花壇,倒是平實得有如星期一早晨之物。」
        「她的家人試圖把她從我身邊拉開,藉口是她和她母親要為其兄弟料理家事,實際上這兄弟是個聲名狼藉的惡棍。他們勸她離開我,是因我賺得太少,對她無好處;說我只是用她來做模特兒,終會棄她於危難之中。天曉得!為了嬰兒,她這一整年幾乎沒有給我擺姿勢。最後她終於向我提出,我對她說:『隨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!可是,除非你要回到你從前生活的路子上去,否則我永不會雜開你的。』我勸阻她去那兒,但若她想去的話,我便由她去。」
        「今天我和那女人沉著了一陣子。我解釋我必須過一年負擔較輕的日子,以彌補我太沉重的往昔。我和她應明智地像朋友般分開。我告訴她:『盡可能正直地走下去,不要放棄,像我一樣善待孩子們,經常讓小孩知道妳是母親,那麼縱使妳只是個貧窮的僕役,是個可憐的娼妓,甚且妳有嚴重的缺點,妳在我眼中仍是好的。』其後,我出門走入深遠的鄉間,去跟大自然長談。」
        「一旦決定,我想儘快離開此地。當我付得起車資時,立刻走;沒有行李,沒有同伴,邁向研究之路。」「西奧,……我必須急忙前進,否則我會崩潰在這憂鬱之下……
        18839月,梵高獨自前往德藍特。走過許多村莊和荒野,盡量只顧寫生去。但那逝去的戀情,仍不時浸苦著他。每見村野窮婦抱著小孩,都令他雙眼濡濕。對那女人和小孩的憂思,使他覺得生命裏的哀傷何其多!他勉力寄情於作畫,但同時亦感茫然不知如何超越困難。他仍給她寫信,並寄上一點錢。
        11月,接到女人一封文理不通的信。他說:「我對她的憐憫與關愛仍未減,雖然看不出再度同居的可能性或好處,憐憫或許不是愛情,但那根是紮得夠深的。」12月,梵高終於再見到那女人,她當個洗衣婦賺活。他仍為她的體弱而擔憂,還有可憐的孩子們。他寫道:「我鼓勵她,勸慰她走目前正進行的路子。我的心帶著關切之情飛向她那兒。就幫助一個貧窮、被棄、生病的人來說,一個人到底能做到甚麼程度呢?我只能重覆我以前告訴過你的:無限。」「一八八三年對我而言,是艱難悲傷的一年,歲末之際尤其愁苦,愁苦難當。」
        哀傷之戀,至此告一段落。儘管梵高奉獻了偉大的愛情,無比堅忍不屈,與逆境抗爭,惟是到底愛非所愛,一切付諸流水已矣!
2002/06
參考書籍:梵谷書簡全集〈藝術家出版社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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